2019年12月23日,中国首例单身女性争取冻卵案在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法院开庭审理。作为案件的原告,当事人徐小姐在接受采访时提到,她萌生冻卵念头是出于职业发展和感情上的不确定性等原因,因此想要借冻卵技术来保存自己的“黄金时期的生育能力”,“现在不想生孩子,万一以后想生,可能身体条件又不适合了。”
随着单身女性群体的增多以及生育意愿的降低,越来越多的女性选择去冷冻卵子。这逐渐成为一种潮流,被选择者视为一种能让女性超越生理局限、推迟生育时间的不错方案。2018年本刊曾对这种日益萌发的需求进行关注和报道。
记者 | 王珊
“像你们这样的年龄,正是冻卵的好时候,快点去。你们年轻女孩子少买个包,就能给自己留份生育保险。”刘青是冷冻卵子选择的支持者。她今年41岁,从去年开始在日本做卵子冷冻。劝告年轻的女孩子去冻卵,是她经常挂在嘴边的话题,“就算你不去冻卵,也要去做个生育能力检查,你看咱们上学的时候每学期还有几次摸底考试,活到现在这个年纪身体也需要这样的检查,但大家普遍没有这个意识。”
冷冻卵子,即在母体处于较佳生育年龄时,人工提取成熟的卵子加以冷冻保存,以阻止卵子随人体衰老,待想生育时取出解冻即可。卵子冷冻技术开启于上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当时,科学家们的初衷也是希望将卵子预先保存起来以期日后重塑生命,他们的最终目的是希望帮助重病患者达成生育意愿。2013年美国生殖医学会(ASRM)指南中明确,成熟卵子的冷冻已告别试验研究阶段。据美国辅助生殖技术协会的调查显示,从2009年到2015年,冷冻卵子的女性数量从475人增加至8000人。
刘青萌发冻卵子的想法是在38岁的时候,她当时未婚,也没有恋爱对象。刘青算是成功的职业女性。她出生于北方的一座四五线的小城,在北京一家知名电视台工作了许多年,赶上了媒体最辉煌的时代;后来,她又转战互联网,在一家大型的互联网公司做到了高位置;如今又在自己创业。从事业上来说,一切都是顺风顺水的。
她保养得也很好,皮肤白皙,化着得体的淡妆,比同龄人看起来年轻五六岁。然而,所有的这些都不能抵御年龄带给她的生育惶恐:医学上,一般认为女性最佳生育年龄在20~35岁,35岁后卵子质量开始下降,37岁后更是直线下降,到了45岁以上,87%的夫妇不能生育。刘青身边有太多不能生育的例子。比如她的一个朋友,年轻的时候为了事业一直没有要孩子,去做了八次试管婴儿,都失败了,老公最终和她离婚了。
刘青担心年龄越大越生不出来,这种急迫的心情跟对日后生活的担忧结合在一起,将她逼进了一个恐慌的角落。“我怕老无所依,我怕自己有一天躺在病床上没有一个人来看我,会很惨,而如果有一个人能来看我,我会觉得很幸福了。”刘青开始思考怎样才能生个孩子,她甚至想去借“种子”,她纠结了很久,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我内心还是传统的。我也不想勉强和委屈自己,随便找人个结婚”。冷冻卵子被刘青视为最后的希望,她想趁自己还有能力的时候将种子留下,以备不时之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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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梦寒去年去冻卵的初衷则与刘青有一些差别。她30岁,年轻、时尚,养着三条大狗,正处在职场的上升期,也有一个稳定交往的男朋友。不过,她不想早生孩子,冻卵让她觉得有了选择的机会。“女性去冷冻卵子的心态都一样,她们既想兼顾家庭,又想事业成功,两者发生矛盾时,只好把生育年龄往后推,推了以后自然生育的能力就下降了,就会走冻卵的道路。”耶鲁大学干细胞专家、耶鲁大学妇产科与生殖科学系兼任教授林海帆告诉我,在美国大多数冷冻卵子的女性跟李梦寒、刘青有着类似的情况。
不过,在中国,刘青、李梦寒的想法很难实现。根据卫生部2003年颁布的《人类辅助生殖技术规范》(以下简称“技术规范”),医疗机构禁止向未婚女性提供人工辅助生殖技术,其中就包括卵子冷冻技术。规定指出只有两种情况下可以进行冻卵:一是不孕女性在取卵当日,男方取精困难或无法取到精子;另一种是患有恶性肿瘤的女性在治疗前保存生育力。
无法改变的障碍下,刘青只得将目标瞄向大陆以外的地区。她的一个朋友将自己在日本做试管婴儿的医院推荐给了她。刘青去考察了两次,医院在排名不错,且干净整洁,看起来也很舒心。2017年11月,刘青第一次到日本冻卵。检查时,刘青的AMH抗缪勒氏管激素值只有0.6。这是预测卵巢储备功能的一个重要指标,正常值在2~8ng/ml之间,对于35岁以上的女性来说,AMH值低于0.7,意味着卵子数量库存不足,几乎难以受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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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青仍坚持继续进行促排卵手术。她服用药物以促进生成更健康的卵子。她住在距离医院很近的酒店,以方便去医院验血、检查卵泡的发育程度。但有一件事是必须自己完成的,即在卵泡开始生长之后打针,隔一天打一次,每次打三针。药的包装是日文,刘青看不懂,一切只能按照医生的吩咐来。针头像头发丝一样细,两厘米多长,需要打在肚脐离三寸左右的位置。刘青还记得,第一次打针的时候,她一只手紧紧地揪住肚皮,另一只手却迟迟下不去。刘青在心里默默念着:“都这样了,不打也不行。”眼一闭扎了进去。第二天,针眼处青了一大片。
刘青的情况很不理想,卵子最终只成功取出了一个。她的医生告诉她,卵子冷冻后解冻复苏的概率在80%左右,这也是世界范围的平均水平。要想保证怀孕成功率,最好冷冻15个卵子。“我已经不在乎概率了。以我这么差的基础条件,再去考虑概率的问题,会觉得希望很渺茫。”2018年1月,刘青又到了日本,这次,她取出来了三个。“现在看来这将是一个很长久而痛苦的过程。”
林海帆并不建议35岁以后的女性做冻卵的手术。“女性在36岁以后生育,孩子有缺陷的概率会显著增大。在美国,如果女性年龄在40岁以上,想要生孩子,医生是不主张使用自己的卵子的,一是好的卵子的比例很低,二是女性本身的生育能力下降了,怀孕率只有10%左右。”林海帆说,卵子冷冻的成功率跟供体的年龄密切相关,他做了一个比喻,就像买了一打鸡蛋,坏鸡蛋一开始就太多了,会影响后来的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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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冷冻卵子后没有多久,李梦寒就加入了一家做赴美冻卵的企业,成为一名员工。2015年她所在的公司刚创业时,来咨询者基本出生在1970年末,年龄多在三十七八岁。2017年以后,咨询的人群虽然稍微年轻了一些,但也有不少是1982年到1985年出生的女性。在另外一家赴美冻卵中介这里,情况也是类似的。“一般遇到二十八九岁的女性,我们还会跟她说你考虑考虑,35岁以上的女性,我们则直接说,赶紧存吧,再不存没有机会了。”这名中介告诉我。
刘青给自己算过一笔账。在日本一个取卵周期下来,需要花费两万多元,这些,不包括给人的翻译费以及药物的费用。她算了下,以她的身体状况,存储15个卵子,可能还需要七八个周期,花费起码在20多万元。她的一个朋友是通过中介介绍来的,同样的方案,一个周期中介的报价在4.5万元,只包括取卵和监测的费用,药物依然要自付。“有时,我在想,如果中介一年有500个客户,岂不是赚大发了。”
在美国,一个周期取卵的价格要在2万美元左右。2017年,李梦寒所在公司参与的国外辅助生殖手术大概有100例,其中70%是去冷冻卵子。“2015年公司刚成立的时候最多也就二三十例,以后每一年都基本上以三倍的速度递增。”在林海帆的印象中,卵子冷冻在过去的10年内“基本形成了一个全新的产业”。2009,美国生殖医学协会同意冷冻卵子的临床应用时,冻卵婴儿数约有900个,到2015年,世界上已有约2000 个冻卵婴儿诞生。另一组数据则显示,2009年至2014年间,美国的冻卵周期数从568个上升到了6165个。“询问的人越来越多,我估计今年会有上万人,有点指数级增长的样子。”
国外的诊所和生殖中心也发现了中国市场的巨大潜力。美国辅助生殖技术学会提供的数据显示,加州的51个相关诊所里,有33个为中国客户提供客制化服务,比如中文文件和中文网站,以及会说汉语的员工。“现在我手里客户量非常多,不光是我固定合作的诊所一定要跟我搞好关系,甚至一些我都不知道地点在哪里的诊所都会给我发邮件,邀请我去参观,他们认为我可以带来客户量。”一名做赴美冻卵的中介有些得意地告诉本刊。有的中介提出了这么一个说法,她说,中国有多少不孕不育人群,卵子冷冻的市场就有多大。在中国,不孕不育群体的数量为4000万。在与潜在的女性冻卵客户进行沟通的时候,中介们会将手上到国外做试管婴儿失败和焦虑的案例讲给她们听,以游说其尽快下定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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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内一些公立医疗机构也会收到一些咨询,但并不多。北京协和医院辅助生育中心创始人、何方方工作室创始人何方方已经退休,但每周还会去医院出两次门诊,“来我这咨询的数量并不多,每个月能有一两例的情况。”何方方说,一方面可能与国内的限制政策有关系,另一方面她也在想,中国是否真的有那么大的女性人群需要存卵,“我觉得是中介在试图通过制造女性的焦虑,将这个市场扩大化。”
第一次取卵后,刘青的月经周期出现了紊乱,距离上次只有半个月,第二次则往后推迟了十几天。她去找医生打听,医生告诉她,这可能与身体耐药性弱有关系,也可能是卵泡生长周期产生了变化。刘青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她的注意力和兴奋点依然在未来的可能性上,“我不会去想这么多,我就想身体条件还可以,多存一些。”
也有人在取卵后出现了腹胀、体内积水的问题。“对于年龄偏大的女性来说,可能需要进行不止一个周期的取卵。取卵有可能会引起出血、感染或邻近器官的损伤。”武汉大学人民医院主任医生杨菁告诉我,取卵依然有一定的风险性。何方方也告诉我,取卵对身体的影响一般在可控的条件下,应特别注意促排卵药的用量,谨慎是有必要的,也有导致血栓或者最终患者成为植物人的情况,“虽然很少见”。
作为一个有着数十年临床工作经验的妇产科大夫,何方方考虑得更多。在她眼中,一颗冷冻的卵子,从解冻到受精、形成囊胚、胚胎乃至怀孕着床,到最终抱一个健康的宝宝回家,整个过程都像在冲击一个个的关卡,每一次关卡都会有“伤亡”或者直接面临失败。她向我举了一个例子:假设冷冻20个卵子,去掉解冻成功的概率、受精率、养成囊胚的概率、着床率,“后面还有10%左右的流产率以及相应的宫外孕概率,最终孩子成功生下来的概率可能只有1%。但中介不会这样跟你说,他们只会说,给你一份保险。事实上生育保险不保险。”
何方方遇到过几个来咨询冻卵的女性,其中有一个30多岁,她告诉何方方自己想去冻卵子。何方方劝她:“你现在30多岁,如果现在去做试管,成功率相对还高一些,如果失败了,你还有机会取卵子,但如果等到40岁以后用冷冻的卵子去做试管,做不成的话,你连取卵的机会都没有了”。何方方说,冷冻卵子的效用被宣传过了,“冻卵并不能作为解决和延缓生育问题的一个主流手段。很多中介打着女性生育自由的幌子,说什么‘我的生育我做主’,会出现很多女性冷冻卵子后就踏踏实实干工作去了,结果等到想生的时候,只能悔不当初生。”
国际上也开始有一些反思。瑞士巴塞尔大学生物医学系博士旺德(Dorothea Wunder)也撰文对卵子冷冻现象进行了反思。她说,理想情况下“卵子冷冻”是对25岁左右的女性进行,以增加未来怀孕的机会。而现在,实际上卵子冷冻大部分是在35岁以后进行的。这并不能解决职业上较为活跃的妇女要孩子的问题,相反它只会拖延现有的问题,使得生育年龄进一步延迟,由此可能引发高龄妇女怀孕率降低、高龄产妇的年龄和妊娠并发症,新生儿并发症也增加。
林海帆理解并持同样谨慎的态度。“卵子冷冻还是很新的领域,目前学界对最早的卵子冷冻生产的人群还没法实现一个全面完整的跟踪,所以他们在中老年段的健康情况还不能完全确定。”他举了克隆羊的案例,刚开始克隆出来觉得没有问题,但发现动物到老了后患病的概率偏多。不过他对此依然是乐观的。“试管婴儿刚出现的时候,许多人质疑到底有多少能活过青春期,现在好几十年已经过去了。不过,我们尚不知道他们80岁乃至90岁是什么样子。”
(文中刘青、李梦寒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