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邹帅 编辑|覃旭
为争取"冻卵"的权利,经历了长达一年的挣扎,在两次立案失败后,31岁的徐枣枣(化名)终于站上了法庭。
2019年12月23日,被外界称为"全国首例单身女性争取冻卵案"在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法院开庭。不少年轻的女性一大早就围在法院门口,她们是来给徐枣枣加油的。因为庭审无法旁听,一些原本想要请假前来的支持者选择了放弃。
2018年冬天,徐枣枣到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妇产医院生殖科,经过一系列检查后医生告知她身体正常,卵子也很健康,但因为现行政策的规定,医院无法为单身女性提供冻卵服务。随后,徐枣枣将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妇产医院告上法庭。
在起诉书中,徐枣枣称,作为年满30岁的成年女性,她有把自己现阶段最适合生育时期的卵子取出并冷冻保存的意愿。而医院的拒绝行为是对原告女性身份的歧视,违背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妇女权益保障法》对男女平等,消除对妇女一切形式的歧视等相关规定,侵害了原告的一般人格权。 她请求法院判令被告停止对原告一般人格权的侵害,为原告提供冻卵服务,并判令被告承担本案诉讼费。
23日当天的庭审持续了约一个小时,法庭并未当庭宣判。徐枣枣的代理律师于丽颖表示,春节过后应该会有第二次开庭。被告方北京妇产医院的代表是该院生殖科专家团队负责人及其代理律师,庭审结束后,他们拒绝了媒体的采访。
徐枣枣介绍说,庭审的过程中双方的态度是比较友好的,但辩论的过程相当激烈。医院方的代理律师表示,理解单身女性的需求,但单身女性冻卵技术本身还不成熟,另外国家法律法规上有所限制,因此为了医院的发展,无法为其进行冻卵。
此外,医院一方还提到单身女性生孩子会造成单亲子女的教育问题,如果单身女性冻卵被准许并广泛开展,会推迟女性生育年龄。但徐枣枣认为,未来可能以结婚的方式来使用冷冻卵子,也可能单身生育,冻卵只是给自己的未来留一条退路。而已婚的夫妻也可能因为离异而产生单亲家庭的子女教育问题,整体的社会问题与单身生育本身没有关系。
中国内地,即便相关技术已经相对成熟,但因为传统伦理方面对于女性未婚生育的排斥,以及政策法规的限制,有需求的女性只能花费高昂的价格出国冻卵。目前,想要在中国内地进行冻卵,必须持有"三证",即身份证、结婚证和准生证。但与此同时,单身男性的精子冷冻保存却无明文禁止。
近年来,单身女性利用冻卵技术留下生育黄金年纪的卵子成为热门的话题。徐枣枣表示,即便这次诉讼失败,她也希望能引起有关部门对包括她在内的单身女性相关权益的重视。
朝阳区人民法院
在2018年11月正式去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妇产医院咨询之前,冻卵的想法已经在徐枣枣脑海中盘桓了许久。
5年前,从武汉一家高校研究生毕业之后,徐枣枣正式开始了北漂的生活。即便如今已经31岁,但她仍有大把的愿望想要去实现:事业再上升一个台阶、去国外读书,或者过几年再换个其他感兴趣的职业……
她说自己很享受单身的状态,刚毕业那几年也曾设想过以后的人生里,不结婚、不生孩子,努力去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偶尔孤单的时候,家里的小猫也足够给予慰藉。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徐枣枣越发感受到各种压力。她出生在黑龙江,是家里的独生女,父母退休之后也总是觉得孤单。临近30岁,她的很多想法也在慢慢发生转变。
利用"冻卵"技术留下生育黄金年纪的卵子,最近几年成为一个热门的话题。2013年,知名女演员徐静蕾曾对媒体大方表示,自己2013年就在美国加州冷冻了9颗卵子。这迅速在国内,尤其是都市单身女性群体中引起了轰动。
"我其实还挺坚定地不太想要生孩子"。但为确保未来有的反悔,已经赴美冻卵3次,徐静蕾直接将冻卵比喻成人生的一剂"后悔药",她认为保持生育能力比生不生孩子更重要,自己也许不会生孩子,但要确保哪天想法转变的时候"必须能这么干"。
此后,这也渐渐成为很多单身女性名人的选择。不断看到这些消息,徐枣枣的心里也渐渐萌生了冻卵的想法。她觉得"后悔药"的说法或许有些阴暗,"就当是给自己一条退路吧",即便暂时还不想生孩子,但并不将生的可能性完全排除在未来计划之外。选择冻卵,可以让她和家人都感觉到安全和踏实。
但对于包括徐枣枣在内的很多女性来说,高昂的费用成为出国冻卵的阻碍。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不乏一些专业的医疗中介机构,他们提供包括咨询、联系国外医院体检、冻卵等一条龙服务,但价格普遍在十几万人民币以上,每年还有上万元的保管费。这还不包括签证、机票在内的一些杂费。
徐枣枣将目光转向了国内,但结果让她有些气愤。就现行政策而言,中国单身女性几乎无法享受生殖辅助服务。原国家卫计委2003年制定的《人类辅助生殖技术规范》明文规定,"禁止给不符合国家人口和计划生育法规和条例规定的夫妇和单身妇女实施人类辅助生殖技术。"但与此同时,单身男性的精子冷冻保存却无明文禁止。
庭审完接受媒体采访的徐枣枣
2015年,中国卫生部又再次明确,"我国单身女性不能使用冷冻卵子生育",对于冷冻卵子的使用,必须要求当事人出具"三证",即身份证、结婚证和准生证。
因此,出国冻卵成为很多单身女性的唯一选择,甚至成为一项"高端福利"。2018年7月,互联网公司携程宣布将拓展公司生育基金的内容和使用范围,为企业中高层女性管理者提供最高可达200万元的费用,以及不超过7天的带薪年假,以让她们享有冻卵这一"高科技生育保险"。
在和身边一些单身女性的交流中,徐枣枣发现,很多人都有冻卵的需求,又为出国冻卵的价格所烦恼。决定要冻卵之后,她查阅资料发现,吉林省出台过《吉林省与计划生育条例》,其中第二十八条规定,"达到法定婚龄决定不再结婚并无子女的妇女,可以采取合法的医学辅助生育技术手段生育一个子女",即允许单身女性借助辅助生殖技术生育。
但在实际操作中,又是另外一番景象。2017年12月,原国家卫计委对多名人大代表提交的"呼吁放开对单身女性生育权限制"的建议作出答复,提到吉林的政策,表示在实践中,个别地区结合实际制定了有关规定。之后历经数次修订,吉林省均保留了此条规定。但据了解,该规定实施10余年来,尚无1例单身女性申请借助医学手段生育。
而据红星新闻报道,有吉林省的单身女性曾在2016年以单身女性身份,向吉林4家医院申请人工辅助生殖技术,均被拒绝。
即便如此,这也还是给徐枣枣带来了一丝希望。她觉得吉林的问题主要在于当地政府部门没有将好的政策广而告之,向医院和市民宣传。即便周围的很多朋友都说北京的医院无法为单身女性提供冻卵,但她还是决定亲自试一试,"万一可以呢,我没有亲自去做就会觉得不死心"。
2018年11月,徐枣枣开始了行动。她选择了北京的几家医院,但在网上挂号的时候就遇到了问题。有些医院的生殖科并不在挂号系统内,她打电话去问,工作人员表示,生殖科是独立的,如果是想冻卵,在挂号时便需要提供"三证"。
徐枣枣不死心,一家一家打电话问,最终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妇产医院没有提到挂号需要"三证"。
11月14日,徐枣枣向公司请了假,早上八点多就来到医院。一进到生殖科,她就看到排队的人群,从诊室一直到走廊的末尾。大多数人都有家人陪在一旁,她们有的人小腹隆起,在诉说怀孕的欣喜,有的满目愁容,想求医问诊怎样可以怀孕。
一直等了将近3个小时,徐枣枣终于进了诊室。接诊的是个很温柔的女医生,她用令人舒服的语气介绍,医院的冻卵技术挺成熟的,但按照规定不能给单身女性冻卵。随后她开始以过来人的身份劝徐枣枣早点结婚生子,"真的,我以前也会有你那样的想法,但实际上工作、读书那些东西还是应该往后放。"
和走廊里一样,诊室里挤满了焦急等待的人,和医生面谈时,徐枣枣能感觉到对方想早点结束对话。但她还想再坚持一下,继续讲述着自己以及很多朋友共同的需求。最终,医生让她先去做检查。
大约一个月后,从外地出差回来的徐枣枣又起了个大早,拿着体检报告去找那位医生。对方表示,她身体状况很好,很适合生育。虽然符合冻卵的条件,但医院确实有规定,她也不能改变。说着说着,她又建议徐枣枣还是选择结婚。
离开诊室后,徐枣枣在旁边的走廊坐着,愣了很久。她觉得自己来医院是想寻求一些专业的意见,而不是听人生的道理;她被拒绝了很不开心,但也明白医生也很有善意。她感觉心里憋了一团火,但又无处发泄,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徐枣枣向身边的一些朋友分享了在医院的经历,大家并不觉得意外,"一开始她们就觉得会是这样的结果吧。"但对自己来说,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恐惧,以及"没有权利处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的愤怒,让她对这件事久久难以放下。
2019年初,在公益论坛上徐枣枣听到了一些律师的分享,也第一次了解了"影响性诉讼"的概念。她很快决定,要将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妇产医院告上法庭,即便败诉,也能引起有关部门和公众对包括她在内的单身女性相关权益的重视。
接到徐枣枣的代理需求,律师没有拒绝,只是告诉她胜诉的可能会比较小,甚至立案都会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果不其然,她们先后以"医疗合同纠纷"为案由,在医院注册地所在的东城区人民法院和徐枣枣曾居住的海淀区人民法院提起诉讼,但都立案失败了。
漫长的等待,然后失败,也一度让徐枣枣很消极。之后,案子转给了目前的代理律师于丽颖,她们决定用"侵害一般人格权"为案由在朝阳区人民法院再试一次。于丽颖告诉记者,其实除了以"侵害一般人格权"为由起诉之外,没有别的合适的案由可以使用了。这或许是她们在司法层面的最后一次尝试了。
2019年7月的一天,徐枣枣在外地出差,正和一个朋友在咖啡馆里聊天,收到了律师发来的消息,立案成功了。她既惊喜又惊讶,赶紧跟朋友分享这件事情。但朋友并不理解,"又不是官司打赢了,立个案还不简单?"
除此之外,徐枣枣还和一些北京的志愿者一起,在北京市近800名人大代表中,选出可能关注妇女权益、生育权、社会保障等领域的63人,挨个搜索地址,将《建议保障单身女性实施人工辅助生殖技术的权利》的提案和个人建议信寄出,希望她们可以在地方两会期间发出倡议。
12月份开庭在即,这个被于丽颖称为全国首例单身女性争取冻卵的案子引发了外界的极大关注。支持的声音也迅速涌来,发声的大多数也都是面临同样困境的女性。政策稍有改变的可能,便立刻会引起她们的强烈关注。
2019年10月,曾有媒体报道称,武汉同济生殖医学专科医院拿到国内首张健康未婚女性冻卵通行证。该医院称,冻卵整个过程需要10-15天,费用不超过2万元。徐枣枣等人曾短暂地为之兴奋,但很快湖北省卫健委便辟谣,称未婚女性"冻卵"并未放开,该机构仅是获准开展生殖医学科学研究和技术推广,不属于执业许可。
每天都有许多中外媒体联系徐枣枣想要采访,最多的时候她一天要把同一件事讲上几十遍。回想起第一次去医院的时候,面对无数正常结婚生子的夫妻,她有些心虚地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异类。但现在,即便面对舆论广泛关注的目光,她也没有太大的压力,"真的觉得很多人是和我在一起的"。
徐枣枣和关心案子的人交流
经历了多年的不愉快"催婚",在跨入30岁之后,徐枣枣的父母反而很少说起这件事了。她有跟他们提过冻卵的打算,但父母可能以为她只是随口说说,没有太在意。起诉的事情,徐枣枣还没有提,怕他们担心。她想着,万一胜诉了,第一时间就会告诉他们。但如果他们自己在网上看到了来询问,她也会大大方方地讲给他们听。
而最近的一个纠结是,出庭的那天该怎么打扮。前两年,为了在职场上显得更有力量,徐枣枣留了短发,平时穿衣也越来越中性。她知道会遇到很多媒体、很多网友,于是在思考是不是要穿得更符合公众对"母亲形象的期待"。但于丽颖建议她,按自己平时的风格就好,"穿好看点就行"。开庭时,她像往常一样穿着蓝色外套以及牛仔裤,放弃了之前的一些设想。
徐枣枣说,假如官司一审输了,一定会选择上诉。她现在觉得,诉讼的过程反而是最重要的,媒体的关注、公众的讨论,都是重要的力量。她不希望自己中途放弃,让未来的某一天后悔,"也许当初再努努力,就会不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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